暗访:这种被扭曲的“精神病” 正在被96家机构诊治

2019-04-13 朱雪琦 医学界

3月29号上午10点多,三辆贴着红色车身广告的货车依次驶过天津眼,车身广告上的黑体字分别写着:“为一种不存在的疾病治疗”、“《中国精神病诊断标准》仍保留‘性指向障碍’”、“19年了,为什么?”武老白坐在第一辆车上,他负责指挥货车保持车距,在车流密集的地方,防止其他车辆加塞。天津是武老白的第四站,在此之前,他和好友策展人郑宏彬已经去过上海、南京和济南。每个城市,他们都会联系三辆外形一样的货车,再

3月29号上午10点多,三辆贴着红色车身广告的货车依次驶过天津眼,车身广告上的黑体字分别写着:“为一种不存在的疾病治疗”、“《中国精神病诊断标准》仍保留‘性指向障碍’”、“19年了,为什么?”

武老白坐在第一辆车上,他负责指挥货车保持车距,在车流密集的地方,防止其他车辆加塞。

天津是武老白的第四站,在此之前,他和好友策展人郑宏彬已经去过上海、南京和济南。每个城市,他们都会联系三辆外形一样的货车,再找广告公司制作车身广告,然后规划行车路线。

城市地标建筑是首选,之前他们去过的地标包括东方明珠塔、南京长江大桥和趵突泉。

他们称这是中国版的“三块广告牌”之旅。他们抗议的,则是国内仍然有96家机构在进行“同性恋扭转治疗”。

“治疗”同性恋

在天津前,武老白以“同性恋”身份暗访过7家扭转机构。他的遭遇,用他自己的话说,“实在很荒诞”。

在济南神康医院,武老白问一位精神科医生,“同性恋可以治疗吗?”这位医生直接回答:“同性恋得住院,住院之后天天针灸、输液。”

“输啥液?”

“输脑蛋白。”

在济南远大中医脑康医院,医生则给出了两种疗法:进行心理疏导,但是时间长,最少1个月15到20次的治疗,最少3个月一个小疗程。

“还有一种方法是进行神经调控,把你的认知慢慢纠正过来。”这名医生解释,“就是把神经细胞的一种因子,或者说一种药品吧,注射到特定的穴位上去,慢慢的吸收,达到调整大脑功能的效果,它有很复杂的化学原理。”

“大概需要多少钱?”

“一个月来10次,一个人5000,3个月就是1万5。”

在南京仁康医院、济南远大中医脑康医院和石家庄长江心理精神医院,武老白都被推荐做一种脑部检测。在仁康医院,这个项目被称为“脑功能检测”,单项收费290元。在长江心理精神医院,项目名称则是“脑涨落图仪”,单项收费460元。

“他们会用软管绑到我的头上,再夹上20多个夹子,夹到耳朵上,连接一个有显示屏的仪器,检测10分钟左右。”武老白回忆。

在检测后,武老白拿到了一张分析报告,这张报告中包括诸如谷氨酸、多巴胺、去甲肾上腺等递质的功率分析和相对功率分析。就像血压、血糖等生理指标一样,报告给出了参考范围和实测值。

作为一个假装同性恋寻求治疗的直男,武老白得到的分析报告提示他:他有多项递质测量数值不在参考范围内,而他的“脑内兴奋抑制功能平衡紊乱”。

南京仁康医院的医生告诉武老白,“如果要治疗,第一你要有强烈的改变的意愿,自身的意愿非常重要,我们会在接下来的咨询中让你变得越来越坚定。”这名医生介绍,“我们的治疗方法是一种综合性治疗,包括心理上的支持、适当的药物和‘脑平衡治疗’”。

武老白了解到,这位医生所说的“脑平衡治疗”,就是使用治疗仪器让之前检测的递质达到平衡。

“我们叫‘颅磁治疗’,你坐在那里,有仪器戴在头上。仪器会刺激大脑神经元,让我们的大脑接受合理的信息。”医生宽慰他,“一点也不恐怖,我们不用电击,我可以保证我们的治疗一定是人性化的。”但是关于具体的科学依据,医生始终语焉不详。

“大部分都可以改变,也就是可以治好。”这位医生承诺。

“治好”同性恋

怎样算是治好了?这是武老白每次去宣称可以治好同性恋的机构,都必须要问的问题。

他得到的答案是,求医者结婚、生子,融入主流社会。

在济南远大中医脑康医院,医生介绍了一个成功案例:29岁的贵州男孩,看上了一个35岁的男人,家人不让他们见面,他就要跳楼,家人没办法,用绳子把他绑到了医院。“我就给他治了下,很明显的改善,他没有那么强烈的意愿一定要见那个男的。”

在上海的一家心理咨询机构,武老白听到了另一个成功案例。一位二十多岁的男孩在进行心理咨询后,不到一年时间,愿意和女孩子结婚了,“这就是成功了。”咨询师告诉他。

第一个“好医生”

3月29号下午3点多,在车队驶过天津眼、鼓楼和风情街等地标建筑后,武老白来到天津圣安医院寻求“治疗”,这是他暗访的第8家医院。

下午3点45分,快速办完手续后,武老白走进一位精神科医生的办公室。在询问清楚来意后,这位精神科医生推荐他进行一个小时的心理咨询,收费520元。

4点35分左右,武老白从心理诊室出来,他看起来很困惑。这位心理医生明确告诉他,同性恋没有办法扭转。如果有焦虑情绪可以进行心理咨询,也可以尝试和异性接触,但是应该尊重自己的感受,并建议他在未确认性向之前不要和异性结婚。

“遇到了个好医生了。”武老白告诉郑宏彬,“可能还是看医生吧,不同医生对同性恋的态度不同。”

武老白的困惑不是没有道理,去年年底,他给这家医院打过电话,接受咨询的工作人员明确表示——同性恋可以治疗。

在天津圣安医院遇到第一个明确表示同性恋不能扭转,也不是一种疾病的医生后,武老白知道,如果不明所以的治疗者只能期待遇到好医生,那只能说明监管混乱,标准缺失。

96家扭转机构

就在武老白在心理医生交流时,这三辆货车正贴着三句标语行驶在医院周围,志愿者们拍下照片,上传到网络。

他们的这次行动在网络上有个话题区,叫做“被矫正的恋人”。截至4月6日,这一话题已经有1200多万的阅读量,并有2万人参与了讨论,其中有不少LGBT群体成员。

武老白决定做“被矫正的恋人”项目,源于他认识了中国同志平等权益促进会的负责人燕子。

燕子是一位同性恋扭转治疗的亲历者,2014年,他在一家心理咨询机构接受了治疗。

在公开讲述中,他回忆了当时的场景:在一间小房间里接受咨询师的催眠,咨询师不断灌输,同性恋很乱,需要改。咨询师同时指引他,想象与同性恋发生关系的场景,有生理反应时就动一下手指以示意。他照做之后,手臂上受到了治疗仪的电击,吓得他“从沙发上弹了起来。”

燕子最终选择了起诉这家心理咨询机构。2014年12月,该案在北京市海淀法院一审判决,被称为“中国同性恋矫正治疗”第一案。判决明确表示,机构承诺可以治疗同性恋是虚假宣传,并指出“同性恋不是精神疾病”。

但案件的判决并没有终结同性恋扭转治疗,在后续的调查中,燕子发现,截至2017年底,全国还有112家机构在进行扭转治疗。

武老白从燕子那里拿到了这112家机构的名单,他觉得很荒唐,想要做点什么。去年年底,他通过电话和网络检索,一家家的核实这份名单。

经过他不完全统计,全国仍然有96家机构在从事同性恋扭转治疗,其中既有民营的精神病专科医院、心理诊所,也有综合性公立医院。

在项目进行的同时,武老白在网络上征集接受过扭转治疗的同志讲述自己的故事,但是始终没有回音。据他了解,目前公开讲述过治疗经历的只有包括燕子在内的3人。

虽然没有人站出来讲述自己的经历,但是天津活动中的一位志愿者,在LGBT机构工作的萧萧告诉“医学界”,她了解到出于社会、家庭压力,仍有一些同性恋在寻求治疗,扭转机构的治疗方法各不相同,但是大多费用昂贵。

被精神障碍的性指向

在济南远大中医脑康医院,接诊武老白的医生明确提到,“(同性恋)这种疾病只能在精神病学里才能查出来,叫性指向障碍。”

《中国精神病诊断标准》第三版仍然保留“性指向障碍”,正是武老白在三句标语上提出的问题,也是他们希望做出的改变。

早在2000年,《中国精神病诊断标准》第3版(CCMD-3)就已经把同性恋从精神病名单上移除,但是却将“自我不和谐性同性恋”归于新设立的性心理障碍条目中的“性指向障碍”的次条目下。

时任CCMD-3工作组组长陈彦方教授在接受《凤凰周刊》采访时表示,“新标准考虑到一些个体在成长过程中出现的焦虑和苦恼,保留‘自我不和谐的同性恋’,从而和世界卫生组织第十版国际疾病分类(ICD-10)保持一致。”他还表示,“在新的标准中,只有那些为自己的性倾向感到不安并要求改变的人才被列入诊断。”

ICD-10中保留了与性取向相关的5个诊断编码。这5个条目均位于“F66与性发育和性取向有关的心理及行为障碍”中,分别为“F66.0 性成熟障碍”、“F66.1 自我不和谐的性取向”、“F66.2 性关系障碍”“F66.8 其它性心理发育障碍”及“F66.9 性心理发育障碍,未特定”。

其中,F66.1中这样定义“自我不和谐的性取向”:

患者的性身份或性偏好是确定无疑的,但由于伴随着心理和行为障碍,个体希望他们并非如此,并可能寻求治疗试图加以改变

跑了5个城市,暗访了9家扭转机构后,武老白的疑问是,“性指向障碍”在《中国精神疾病诊断标准》中的保留,是不是国内机构进行扭转治疗的合法性依据,同时为扭转机构寻求商业利益打开了口子?而他们使用的治疗方法,又是否真的有科学依据?

诊断标准不清晰

“医学界”采访了北京大学第六医院(北京大学精神卫生研究所)副院长、著名精神病学专家姚贵忠教授。他表示一些医疗机构宣称的所谓“脑平衡疗法”,是没有依据的。

“同性恋就不是一个医学上的诊断,更不可能通过脑内物质的检测方式做诊断。”姚贵忠解释,“我们精神专科常说的认知治疗是通过一些心理测查,心理评估的办法,但是没有到物质层面,你不可能通过检测一系列物质,给出一个数值来说明问题。”

姚贵忠也否认了CCMD-3可以作为医疗机构开展相关治疗的依据,“CCMD-3早就已经不用了,卫健委很多年前就已经明确表示使用ICD-10,所以这个诊断标准在国内没有参考价值,实际上相当于被废止了。”

但是,姚贵忠坦言,目前并没有明确文件废止CCMD-3。同时,目前未有解释性的条文能说明《精神卫生法》中所提及的“精神障碍分类、诊断标准”到底是CCMD-3还是ICD-10。所以这些以“性指向障碍”为诊断标准的扭转治疗机构,在合法性上处于“模糊地带”。

在ICD-10的基础上,2014年,ICD-11的修订工作组已经提出建议,删除所有针对同性恋的诊断编码。

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Susan D. Cochran博士在《世界卫生组织通报》中指出,“无论从临床、公共卫生还是研究角度,基于性取向而建立的诊断分类都是不合理的。”而去除这些诊断编码意味着“同性恋者可以更自由地寻求医疗帮助,分享其关心的话题,不再担心自己仅仅是因为性向不典型而被精神障碍,”Cochran博士认为,“这将意味着将性取向医学化的终结。”

2018年6月18日,世界卫生组织发布了ICD-11,和性取向相关的诊断编码都被删除。

2018年12月,国家卫健委发布《关于印发国际疾病分类第十一次修订本(ICD-11)中文版的通知》,要求“2019年3月1日起,各级各类医疗机构应当全面使用ICD-11中文版进行疾病分类和编码。”

姚贵忠认同ICD-11的相关修订,“同性恋就不应该成为一个独立的诊断。如果因为同性恋导致心理负担,比如达到了焦虑和抑郁症的诊断标准了,就诊断为焦虑和抑郁症。并在这个诊断基础上给他们提供帮助。”

结语

下午5点多,武老白的三辆“广告牌”货车驶离了天津圣安医院,当天的活动结束了。他有点困惑,但是心情不错。

志愿者告诉他,天津的LGBT群体得知这个消息后,有人来到货车驶过的沿途表达支持。

车内,武老白、郑宏彬和志愿者商量着给驶过的天津地标建筑都“涂”上彩虹色,他们传看了下照片效果,都很满意。

微博上有人问武老白,还会继续去其他城市吗?他的回答是肯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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