剖宫产，前世今生。

大家好，我是李医生。

有一个朋友的妻子即将临产，医生说可能要剖宫产，他迟疑了，问我这个剖宫产是否安全，是否必要，是否大小一定能存活，是否影响后续妊娠......他有一系列的问题，可惜我不是产科医生，不能给他很满意的答复。如果他有疑问，应该询问第二个产科医生。

回到他的问题上来，剖宫产是必要的的么？ 

现在是公元2022年，我们绝大多数人都知道，剖宫产其实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手术，手术本身不是最复杂的，但手术涉及到的病人却是最特殊的，一个是母亲，一个是孩子，如果失败，那就一尸两命，从这个角度来讲，没有医生或病人敢小看剖宫产。

但不得不承认，剖宫产几乎是产科医生的基本看家手艺，产科医生做的最多的肯定就是剖宫产手术。难产时，如果没能及时剖宫产，可能真的大祸临头，中国古代、近代这样的悲剧比比皆是，我一个同学从小就没有妈妈，后来才知道他妈妈是生他弟弟时难产死掉，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30多年前的中国农村依然有这样的事情啊。

对于难产的孕妇来说，剖宫产是唯一的稻草。

当然，我们不是说随便可以剖宫产，而是要看指征，尽量经阴道顺产，不行才考虑剖宫产，这是产科医生告诫我们的。要不要剖宫产由产科医生说了算，我说了不算。

那剖宫产安全么？

这是个充满血泪史的问题。

我猜测现在的年轻产科医生对“剖宫产是否安全”这个问题感受不够深刻，因为他们/她们一进入临床，各种规章制度、设备、技术、器材、理论、手法都已经准备妥当了，在等着他们划开孕妇的肚子。

但在100年前，情况不是这样的。

更早一些时候，500年前，那还是个蛮荒时代。

我们先把目光放到西方（得承认，现代医学就是西方引领起来的）

1.欧洲第一次被记录的剖腹产

有确切详实资料记载（现在还可以查到文献）的欧洲人类第一次对活的孕妇进行剖宫产是发生在公元1500年，差不多是500年前，地点在瑞士，操刀者名字叫：Jacob Nufer，孕妇是他妻子，他妻子名字没有被记录到。

Jacob Nufer的妻子临产，但是难产，接生婆和医生都束手无策，久久生不下来，现在我们都知道孕妇分娩整个过程分为：第一产程、第二产程、第三产程，这是个连贯的阶段，Nufer的妻子卡在了第二产程，胎儿久久出不来。

眼看着妻子就要疼痛晕过去，甚至可能会死掉，大小不保。Nufer请来了更多接生婆和医生，依旧一筹莫展。

怎么办？

经人提醒，要不直接剖开孕妇肚子，把孩子取出来？

这是个骇人听闻的想法。

早几百上千年前，在欧洲中世纪（也被称为黑暗时期），大概是公元5世纪后期到15世纪中期，的确有传说剖腹产。但那些都是在孕妇死亡了之后，才剖开肚子取出胎儿，胎儿也基本是死亡的了，这种剖腹产的目的不是为了拯救胎儿，而是出于宗教目的，要给胎儿（即便是死的）洗礼，然后分开埋葬。（参考资料：Gabert HA, Bey M: History and development of cesarean operation. Obstet Gynecol Clin North Am 15:591, 1988）。

因为在公元前700年（距今2700年）左右，罗马帝国颁布了关于剖腹产的法令：规定凡是孕产妇在妊娠后期死亡或者即将死亡时，医师必须将胎儿从母亲腹中取出。这都是宗教目的。下面文献就讲了这个事情，这是1962年的文献，关于罗马帝国的这个法令是拉丁文书写，我看不懂，我给大家呈现的是经过人家翻译的版本。

现实中从未听说有人给活的孕妇剖腹取出胎儿！有也基本上是传说，神话故事，没有被详细记载。

此时此刻，容不得半分耽误，眼看妻子就要咽气，腹中胎儿肯定也是不保。Jacob Nufer 颤抖着双手，拿起了他的屠刀。

你没看错，Jacob Nufer是个屠夫，而且是个经验老到的屠夫，杀猪匠。

Nufer抓起屠刀那一刻，注定他青史留名了，即便这在他看来是走投无路才做出的决定。

我们中国有个成语，庖丁解牛，说这个人对牛的结构了如指掌。Nufer是否比得上庖丁我们不知道，但他至少是个熟手，刀法不错。

我们现在没办法想象当时的惨烈了，那时候没有麻药，没有止血工具，直接用刀在肚子上划开，那是多么需要勇气、又多么残忍的事情，但他不得不那么做。

Nufer成功了。

他在血泊中取出了胎儿，胎儿存活下来了。更重要的是，他妻子也活下来了。

至于有没有缝合子宫，有没有缝合皮肤伤口，没有用其他止血消炎的草药（那时候还没有消毒的观念，消毒观点直至1867年才被提出来），我们都不得而知。我想查阅当时的文献记录，看看这个惊天地泣鬼神的操作过程，但找不到当时任何记录。

能找到的最早的记录是1582年的，那距离Nufer操刀剖腹已经过去了整整82年。这篇记录文章是一个法国人写的，我找到了原文，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去看看，500年前的文章啊！。

虽然Jacob Nufer的经历很令人振奋，文章记录也有很多细节，但很多学者都质疑这个案例的真实性，被质疑最多的一个点是：如果这个事是真的，为什么82年之后才记录发布？这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当时不应该就广为人知了么？怎么会默默无闻呢？这不符合逻辑。虽然Nufer只是个杀猪匠，不会去写病例报道发布在医学期刊，但最起码各大新文头版应该知道吧？以前只有在死亡孕妇肚子上剖出胎儿，胎儿也基本是死亡的了，这次却是在活孕妇身上剖出活的胎儿，这简直是开天辟地的大事情，不可能一直没消息的！

这个质疑是有道理的。

更何况，在公元1500年，按现代医学的角度来看，基本就是“什么都没有”的时代：

没有人体解剖知识（第一本解剖学《人体的构造》是1543年才面世，作者是意大利帕多瓦大学教授，安德雷亚斯·维萨里）；

没有麻醉技术（欧美那边的乙醚麻醉技术直至1846年才推开，最大贡献是波士顿牙医威廉·T.G.莫顿）；

没有有效的止血技术（法国医生安布鲁瓦兹·帕雷是个军医，1585年他发布著作总结血管结扎术）；

没有输血技术（直至1665年英国医生才开始试验给动物间输血，1818年开始给人输血，1900年才发现血型）；

更没有有效消毒杀菌意识和方法（直至1848年匈牙利医生塞麦尔维斯提出洗手消毒能降低产妇产褥热，1867年英国外科医生约瑟夫·李斯特提出缺乏消毒是术后感染的主要原因）；

我们用现代医学的角度来看，这种什么都没有的时代背景下，一个剖宫产的孕妇，怎么可能存活下来呢？

如果Nufer真有其事，他妻子真的存活下来，那真的是奇迹中的奇迹了，毕竟在这之前，人们都是尽最大努力剖出胎儿，胎儿能活下来就是最好的（但基本上都是死掉了），至于产妇能不能活，那是上帝的事了。试想一下，伤口大出血休克、剧烈的致命疼痛也能导致休克、还有即将到来的严重感染败血症感染性休克.....这么棘手的病人，放到现在，你不给她缝合伤口、输血、抗生素、抗休克，她能活下来么？？估计上帝也表示压力很大，即便是如来佛祖都只能叹气。

所以，虽然1582年报道了Jacob Nufer的事情，发布在了医学期刊上（现在仍然能查阅到），但是大多数人根本不相信，尤其是说Nufer的老婆孩子都存活下来了，这简直不可思议。

2.我们中国古代关于剖宫产的记录

人们认为公元1500年瑞士屠夫Jacob Nufer的事情不靠谱，那在这之前的就更加不靠谱了，更别说公元前的事情了，那都是几千年前的事情了，剖宫产或许存在，但产妇和胎儿必死无疑，而且也都是在产妇死亡之后，才做的剖宫产，目的是把孩子和产妇分开埋葬，这是宗教目的，而非医学目的。

在我们中国，我能查到最早的关于剖宫产的记录是在《史记》。

《史记》是西汉司马迁写的，这我们都知道，它记录了从上古黄帝到汉朝汉武帝时期的历史，前后差不多3000年。距离现在也是4000-5000年了。在《史记》里的“三十世家”中的“楚世家”里记载：吴回生陆终。陆终生子六人，坼剖而产焉。

陆终生子六人，坼剖而产焉。短短几个字，我们后人读来都知道这里涉及到剖宫产了，坼，是撕裂开的意思，坼剖自然就是剖腹剖宫的意思了。

但在我们看来，这肯定是个传说了，司马迁记录的历史，肯定是越靠近汉朝的就越多细节（可能也就越真实），而在上古时期的事情，公元前几百年几千年，距离他所在的时候也过去了2000多年（距离现在4000多年），这可能是真的么？

原因跟Jacob Nufer一样，甚至比Nufer的更夸张，因为年代更久远，那种青铜器、铁器都还没大规模出来的年代，依靠石头切断脐带的年代，能做剖宫产？并且6个孩子都是剖宫产？还都存活了？这可能么？绝对不可能。所以司马迁记录这个应该是传说。

一晃眼，司马迁故去，时光又走了几百年，来到了魏晋南北朝（公元220-589年）。当时有个史官，叫裴骃，裴骃的爸爸叫裴松之，裴松之很多人都听过，就是《三国志注》的作者，是当时有名的史学家。而裴骃，子承父业，也记历史。裴骃代表之做是《史记集解》，就是专门给《史记》做注释的，其中也加了一些当时的看法。比如这个：

裴骃（大概公元400年出生）记载：近魏黄初5年，汝南屈雍妻王氏生男儿，从右胳下水腹上出，而平和自若；数月创合，母子无恙，斯盖近事之信也。

司马迁记载的太过遥远（4000-5000年前）而且富有传奇色彩（6个儿子都是剖腹产，都存活），不足信。但是裴骃记载的近很多了，曹魏黄初五年（也就是公元224年），当时的皇帝是曹丕，距离裴骃写书时差不多200年，距离现在1800年左右。还记录了手术病人姓氏（姓王），手术部位（可能是胸腹部切口）、产妇当时的反应（平和自若，可能用了麻药？）、结局（伤口恢复良好，母子无恙）。

公元224年，是个很特殊的年代。这次剖宫产的真实性如何，我没办法甄别，估计也没人能确定。但我认为它的可信度比司马迁那个高出很多。原因有2个：

第一，年代没那么远，而且距离作者（裴骃）写书的时候也不是很久，200年左右，但这也不足以作为证据，毕竟裴骃也是听别人说，并且肯定是一代传一代地听说，而非亲眼所见。

第二，公元224年，曹魏时代，呼之欲出的伟大医学家是谁？华佗！华佗（公元145年-公元208年），对我们中国人来说意义重大。一说华佗，大家必想到“麻沸散”，相传麻沸散是华佗制作的外科手术麻醉药，为什么说相传呢，因为现在我们找不到麻沸散的确切处方了，根据文献资料估计，曼陀罗花可能是当中重要成分。

曼陀罗花有镇静、麻醉功效，这已经被证实了的。而且曼陀罗花里面有很多成分，包括东莨菪碱、阿托品、天仙子碱等等，麻沸散中用到曼陀罗花一点不出奇。这样的麻沸散能让人镇静、麻醉也不出奇，关键是如何确保剂量、麻醉深度、能不能醒来、会不会麻醉过度而死亡等等，想必华佗当年也为此下了不少功夫。

《三国志·魏书·方技传》里面记载：若疾发结于内，针药所不能及者，乃令先以酒服麻沸散，既醉无所觉，因刳(kū，剖开)破腹背，抽割积聚（肿块）。

麻沸散，是因为由麻醉药和热酒配置而成，让患者饮用后才能麻醉，故称为麻沸散。

华佗有麻沸散，又有外科技术，可以给人开膛破肚（真实死亡率、存活率如何不知道），那在华佗死后，他的药方和技术应该是可以流传下来的，公元224年，距离华佗死后也才16年，完全有可能由华佗后人或者同时代杰出的医生给病人做剖宫产手术。除了麻沸散，史料还记载华佗有各种药膏，比如止血生肌（促进伤口愈合）方面。

这一切都是在已有文字记录上的推断，真实情况如何不得而知了。华佗的麻沸散，比西方医学的乙醚麻醉技术（1846年出现）早了1600年。其实这也不是值得吹嘘的事情，毕竟麻沸散没有给后代流传下来，当时可能也没有推广开来（局限于时代背景，比如没有报纸），不能惠及更多医生病人。而西方医学1846年的乙醚麻醉技术则是现场演示，各大报纸广为传播，迅速被其他医生模仿和改良，一发不可收拾，形成现在这么体系完备发达的麻醉技术。

综上所述，我认为南北朝时裴骃所记载的“剖腹产”真实存在可能性是有的，并非天方夜谭。但后续由于各种原因（战乱等），麻沸散、初始外科技术没有保存下来，也没能更好地发展。我粗略查了一下唐宋元明清的医学典籍，似乎没有再发现有“剖宫产”的记录，如果有，请读者们告知，我更正。

3.全世界第一次详细记录的、真实的剖宫产术

焦点又回到西方。

1500年瑞士的杀猪匠Jacob Nufer剖开妻子肚子抢救妻儿的可能仅仅是故事。100多年后，公元1610年，一次真正意义的剖宫产来了！这次是由德国医生Trautmann操刀（是医生，不是杀猪匠，本质的区别），首次公开活体剖宫产，胎儿存活，可惜的是，产妇在术后25天死亡。

可惜我找不到1610年那次手术记录的文献了，能找到的最早的记录是1958年发表的，讲的就是这场手术，但可惜的是这篇文章我找不到原文。

1610年这次由德国医生操刀的剖宫产手术，是在活的产妇身上实施，并且术后产妇还活了25天，这说明出血、疼痛没要她的命，最终是感染要了命。因为上述我们讲了，欧洲人意识到消毒的重要性时已经是1848年后的事情了，1848年塞麦尔维斯首次提出洗手、消毒能降低产妇的产褥期感染率（意识到有细菌感染这回事了，虽然还不知道是细菌是什么），并且能避免死亡，但很多学者不相信，大多数学者都不相信，塞麦尔维斯还被迫辞职（格格不入啊，伟人当时不被理解），最后在精神病院孤独死去。

1867年英国外科医生约瑟夫·李斯特的研究更加证实了这个观点，他也认为洗手、消毒能降低外科手术后感染率，这是个划时代、里程碑式的事件，你看我们现在的外科医生，上台手术前都得认认真真刷洗双手，否则这双肮脏的双手随时会弄死病人（造成伤口感染、败血症）。

而在1610年，德国医生Trautmann显然还没有洗手、消毒、无菌这类观念，他的剖宫产手术要把产妇绑起来，并且动刀速度要够快，缩短手术时间，缩短病人剧烈疼痛大吼大叫的时间，才能让病人侥幸活过来。

幸运的是，当时的胎儿存活了，产妇也并未在当时就死去，而是25天后才感染致死。Trautmann的成功，肯定跟当时的人体解剖知识进步（1543年维萨里《人体的构造》出版了，里面首次详细描述了女性骨盆内解剖结构）、止血技术进步了（1585年法国军医总结发布了血管钳止血、缝线止血技术）有关。

上述是史料记载第一例有很详细报道的剖宫产手术，虽然结果悲剧（产妇死了），但是很真实，在那个没有消毒理念的时代，产妇死于感染太常见了。

此后人们又尝试了不少剖宫产手术，都是被逼无奈的时候做的，由于还没有麻醉和抗菌消毒理念，往往都是悲剧结果，胎儿或许可以存活，但产妇死亡率巨高，有资料认为死亡率80%以上，实际上应该更高，甚至是做一个死一个。

直至1846年牙科医生用乙醚给病人麻醉来拔牙或者口腔手术，此后乙醚、笑气、氯仿等麻醉药铺天盖地展开，人们做手术，再也不用绑起来了（以防痛到跑掉或者影响医生切割），也不用大喊大叫惊天地泣鬼神了。

而到了1867年，约瑟夫·李斯特的消毒观念深入人心，外科手术、剖宫产术开始要消毒了，要麻醉了，也会基本的止血了，剖宫产手术看起来才没那么鲜血淋漓、人间炼狱。

但即便如此，19世纪中期，欧洲的剖宫产死亡率仍然高到50%-85%，其中美国是75%，这个死亡率总算比死马当活马医好一些。为什么有这么高的产妇死亡率？原因很显然易见：当时的剖宫产手术几乎都是被逼的，所以往往延误了手术时机，快不行了才考虑剖宫产；伤口感染还是难题，毕竟还没有抗生素（青霉素是1928年发现，1940年才运用广泛）；缝合技术还不过关，伤口出血感染还有很多。

比如医生剖开了产妇的腹部、子宫，取出胎儿，那一直还在出血的有伤口的子宫怎么办？1769年以前，外科医生对血肉模糊、又不断舒缩的子宫是没办法的，都是草草了事，任其自然收缩止血。直至1796年，Lebas才首次报道了子宫闭合（缝合），用的是三针法缝合，虽然技术不咋地，但这有利于减少出血，产妇死亡率稍微低一些了，但总体还是很难看，又缺乏无菌手术观念，产妇还是一个接一个地死去。

到了1876年，一个叫Porro的英国医生提出了他的观点：剖宫产后，为了避免大量子宫出血、感染、败血症等，应该把子宫、卵巢、输卵管一起切掉。

很快这个手术方式得到了推广。因为它真的能减少产妇出血量，并且增加了存活率。试想一下，把整个子宫摘掉，再来结扎止血就简单多了，这个伤口比剖开子宫的那个伤口容易处理很多。

但这个手术方式有个明显的缺点：妇女以后没办法再怀孕了，而且过早绝经。而且很多妇女对失去子宫、卵巢也是难以忍受的，但再怎么说，都好过失去生命。只能说是无奈之举。

直至1882年，一个叫Max Sanger的医生打破了僵局，他提出了一种不那么激进的办法，从而保护了妇女的生育能力。他的手术不需要切掉病人的子宫和卵巢，而是简单的关闭子宫切口，并且认为缝合子宫是剖宫产的必要步骤，伤口怎么能够任由自然恢复呢？必须人工缝合起来啊！

但是他缝合的手法很有技巧，后来有人改进了他的手法，结果就是既止住了血，又保住了子宫和卵巢。1988年，Stark又改进了子宫下段剖宫产术，其特点是连续锁扣缝合子宫肌层，膀胱覆膜返折和腹膜不再缝合等。

4.中国大地上，第一例有例可查的剖宫产是1892年，广州

焦点回到中国。

欧美现代医学发展很快，人体解剖、消毒无菌观念、麻醉技术、输血技术等等在蓬勃发展，从15世纪开始，发展最快最多的是19世纪以后。其实古希腊（约等于我们的春秋战国时期）、古罗马（约等于我们的秦汉时期）时的科技文化是进步很快的，跟我们一样。但自从5世纪的西罗马帝国灭亡以后，大概是公元5世纪---公元15世纪，这段时间他们称之为中世纪，也叫黑暗的中世纪，教会主导了世界，抑制了医学的发展（还有很多东西，我讲不清楚），最经典的就是人体解剖学。

公元2世纪（公元200年左右，相当于我们汉朝末年）左右，古罗马时期杰出的医学家，盖伦，盖伦这么牛逼，一直想研究人体解剖，但当时教会是不允许人体解剖的，所以盖伦只能研究动物解剖，各种解剖猪牛羊，又因为盖伦是给角斗士治病治伤的，所以他有很多机会可以观察人体的结构（比如腿断了、刀刺伤等），再加上动物解剖的研究，他类比的画出了人体解剖图，虽然不大像，但好过没有，也流传了一千多年。

直到我们上面讲的，到了公元1543年，年轻的维萨里教授到意大利帕多瓦大学任教，人体解剖的教材都还是1000多年前盖伦研究的那些东西。当时他们欧洲开始文艺复兴了，教会也不再禁止尸体解剖了，因为要对付黑死病（鼠疫），只能让人解剖、促进医学发展，所以维萨里有更多机会去做人体解剖，最终才出版了划时代的《人体的构造》。

后续他们又蓬勃发展了消毒无菌观念、麻醉技术、输血技术等等，我们得承认，当时我们真的比不上。

1900年时，欧洲那边剖宫产已经做得很多了，上述我们也介绍了，他们的剖宫产手术体系也算很进步了，起码有止血技术、止血钳、产钳、洗手消毒观念、麻醉技术等。

1900年，我们处于动荡的清末。剖宫产是不大可能发生的，当时为产妇接生的主要还是接生婆，而不是医生，产妇、胎儿死亡率很高（别说1900年，即便是1960年，我父亲那一代人，也经常说夭折了几个兄弟姐妹或者母亲难产死亡的），遇到难产的，那是没有任何办法，有也是比较愚昧的办法，比如孩子先出来一只脚了，那就给他穿上小鞋子，他就会自己走出来了......诸如此类，剖宫产是不敢想象的。

因为西医院非常少。

但不是没有。

早在1835年，中国，广州，就有了第一家西医院。这家医院叫眼科医局（最开始只看眼睛疾病，后来什么病都看）。是由美国传教士Peter·Parker（翻译：伯驾）在广州十三行开设的，1865年换了个地址，改名为“博济医院”，1957年又改名了，叫“中山医科大学第二附属医院”，1985年再度改名“中山医科大学孙逸仙医院”。

（19世纪末的博济医院）

这就是如今大名鼎鼎的中山大学附属孙逸仙医院。

至于传教士为什么要来到中国开设医院，我们这里就不深究了，但不管怎么说，传教士自己出钱建立了医院，又带来了技术，我认为对我们是有帮助的。

1886年，孙中山先生也去了博济医院学医，并开始革命运动，也正因为这样，孙中山先生跟博济医院结下了不解之缘，后人才把这医院称之为孙逸仙医院（孙中山，字逸仙）。

时间到了1892年。这是一个应该不被忘记的年份。因为这是中国大地上，第一例有被报道的、具有现代医学意义的剖宫产手术。

这个产妇，是在广州大沙头北面“筑横沙”地方的疍家妇女（长期在海上捕鱼卖货为生的人叫疍家），我看过历史画面，那时候珠江码头很多，渔船相当多，现在珠江两岸基本就剩风光了，不再有船了。

该妇女怀孕之后，有一天腹部震动，知道临盆在即，但历经一昼夜，胎儿始终不能下来。稳婆（接生婆）看过后表示毫无办法，认为有生命危险。她丈夫认为应找西医诊视，驾船把她送到博济医院，刚好女医生富马利（Mary Fulton）有事外出，男医生关约翰认为人命为重，不应该再计较“男女之嫌”，挺身为之诊视，发现胎儿已到产门，只是“交骨不开”，惟有剖腹取出胎儿。产妇丈夫认为救命要紧，值得一搏。关医生施用麻药后为之剖腹，取出一健康女婴。关医生为产妇缝合敷药，几天之后痊愈，抱着婴儿出院。

这在当年是轰动一时的重磅新闻，各种头条，各种曝光，各种流量。上海《申报》、《字林沪报》、《点石斋画报》等推出报道：剖腹出儿。这年是1892年，还是晚清时候。

上述报道说产妇几天后就恢复了，抱着孩子出院了，其实也是不负责任的报道，几个报社话术如出一辙，都是完美结局（太阳底下无新鲜事，看看现在的很多媒体就知道了）。但事实上，据主刀医生关约翰后来发表的论文里的描述（Dr. J.M. Swan：The Caesarean P，The China Medical Missionary Journal, Vol. VI, no.3, September, 1892, p.p.173-176）：病人极有可能是死亡了。

关约翰的论文描述：产妇1892年7月5日被送到博济医院，姓梁，29岁，婚龄13年，育有二子，分别是11岁、9岁，居住在水边棚屋，疍家妇女。5日早餐，她临产而胎儿不下，上午11点送到医院。经诊视，骨盆口肿瘤为内生软骨瘤，无法顺产。关医生召集哈尔文森、威尔斯医生紧急协商，都认为只有剖宫产才有机会挽救产妇和胎儿性命。

12点过后不久，开始手术，用氯仿麻醉，几分钟后顺利取出一健康女婴，重4.5磅，产妇身上的切口用丝线缝合。产妇苏醒后自称很痛但并不惊慌，到晚上甚至还问什么时候可以起坐。术后伤口愈合良好，但有脓肿，仍需继续留院治疗。

到满5个星期（住了1个多月院），产妇丈夫及其朋友强烈要求出院，医生激烈反对但无法阻止，产妇出院后没有回来复诊，关医生在文章后面说“出院后数天内产妇可能死亡”。关医生猜测，盆腔脓肿恶化估计是死因之一。

我在《中华妇产科学（第三版）》里面看到的结果是：该产妇感染死亡。算是为这件剖宫产术的结果盖棺定论。

关医生的论文里面的描述，我没有找到原文，只找到了陈晓平老师的注释，有兴趣的读者可以找原文看一看。这篇文章难找，是因为时过境迁，1907年期刊改名为The China Medical Journal，后来1932年该刊跟《中华医学杂志》合并，此后编辑部设在北京协和医学院，由教会中外医生联合主办。

1892年，虽然有无菌消毒观念，但因为没有抗生素（青霉素1928年才发现，1940年左右二战期间才广泛使用），面对伤口脓肿、盆腔脓肿的感染问题还是会比较棘手的，那个没有抗生素的年代，肺炎也是会经常死人的，更别说一个剖宫产，所以产妇最后死亡了也是很有可能的。

5.中国现在剖宫产情况

从1892年到现在，又过去了130年。

医学技术上突飞猛进，剖宫产这块也有了长足的进步。从最远古时候的尸体剖宫产---切开却不缝合子宫的剖宫产术----Porro剖宫产子宫切除术----古典式剖宫产术----经腹式腹膜内剖宫产术----腹式腹膜外剖宫产术----子宫下段剖宫产术等阶段，历经几个世纪的探索，剖宫产术已经是一种很成熟的手术了。

但旧社会时我国这方面进步缓慢，延续几千年的由无医学知识的妇女接生，在家中分娩的传统习惯，导致20世纪初我们都仍然很落后，产妇常因难产、出血而死亡。还有不少产妇在助产中，被抓破会阴、阴道及宫颈，或因产程处理不当而导致膀胱、直肠阴道瘘等当时不能医治的重症，因破伤风导致的新生儿死亡高达50%-70%。

1920-1930年间，据《中华妇产科学》介绍：当时全国共有20万旧式接生员分布全国。当时产妇死亡率高达14.9%，每天死亡500人。

这是我看到的第一个比较权威的概述那个时期我们产妇死亡率的数据，接近15%的死亡率，也就是10个产妇，会死掉1-2个，这个概率是相当恐怖的了。说不定真实情况还不止，据我自己的经验，真实情况的概率往往比调查数据要高。

而那时候的婴儿死亡率是250‰-300‰，近半数死亡。这是多么惨烈。即便到了1960年，我父亲那代人，我也听他讲起，经常会有孩子出生就夭折的，我父亲兄弟4人，其实是7人，夭折2个，车祸死亡1个。

20世纪初的半个世纪，差不多是1950年左右，我国的西医产科学经历了创建、引进，并且涌现一大批优秀的妇科产科医生，比如林巧稚医生，是我国妇产科医学工作的开拓者、奠基人。那时才逐渐摆脱几千年来的黑暗时期，改变了忽视产妇和婴儿生命的旧习俗。这话不是我讲的，是《中华妇产科学》讲的，我虔诚地表示赞同。

1949年以后，政府把妇幼卫生工作、医疗工作、防疫工作这三个并列为卫生事业三大支柱。看到没有，妇幼卫生排在第一！近年来，剖宫产手术技术明显提高，输血、抗生素、麻醉等都有了长足进步，从而提高了手术的安全性。

新中国成立前，我国大陆孕产妇死亡率1500/10万（这里讲的是孕产妇，包括孕妇、产妇），2011年将至26.1/10万。婴儿死亡率由200‰将至2011年的26.1‰。这个成就是伟大的。

至于剖宫产，也越来越常见了。

1950年代我们中国的剖宫产率仅为1%-2%，至1980年代后期升至20%-30%，2007-2008年我国剖宫产率居亚洲之首，为46.2%。2010年下降为42%（数据来源：LUMBIGANON P, LAOPAIBOON M, GLMEZOGLU A M, et al.Method of delivery and pregnancy outcomes in Asia:the WHO global survey on maternal and perinatal health 2007–08[J].The Lancet, 2010, 375 (9713) :490-499.），但仍与WHO设置的15%警戒线相距甚远。

WHO确定，剖宫产率在小医院应该在10%左右，大医院在15%左右。剖宫产的增多不是一件好事，它并不会给母婴带来更多的安全。

剖宫产增多的原因很多，一个是医学科学本身的发展，其次剖宫产指征人为扩大，还有就是一些传统习俗的影响，比如某某某说某个时辰是吉时，所以不少产妇家庭会要求择期剖腹产，就是为了挑这个最吉祥的时辰，可笑之至。

现在，剖宫产手术很成熟了，但肯定也不是100%安全。我们要承认，手术是一门技术，是一门会不断进展的技术，几百年前，剖宫产惨不忍睹，后来我们逐步克服了相关难题，才有今天的安全性，但由于人体的不确定性、医生的技术水平、还有各种意外条件，剖宫产的安全性肯定做不到100%，是手术就有风险，绝对不是零风险。

当产妇和胎儿的情况不好需要剖宫产时，不要犹豫，该剖就剖。而当一切都正常时，也不要为了一些子虚乌有的东西而去剖，毕竟这是手术，对产妇是有损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