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克肿瘤：一项将不断持续的工作

　　——专访大会荣誉主席、上海东方肝胆医院院长吴孟超院士 

　　□《中国医学论坛报》记者 常聪 刘畅

吴孟超 院士

　　《论坛报》：中国抗癌协会临床肿瘤学协作专业委员会（CSCO）成立已有13年，您对该组织有何评价和期望？

　　吴院士：目前，肿瘤发病率高、死亡率高，肿瘤学已经成为临床一个重要的领域。CSCO作为一个学术组织，在科普宣传、引导研究和加强治疗管理等方面有许多贡献。这些年肿瘤学的专家们彼此团结合作，取得了骄人的成果，国际国内之间的交流学习活动也十分频繁。这些都让我们抗癌工作的力量更强。但应该看到，这个组织仍有不少工作可以做。当前，有些癌症发病率下降，治愈率改善，死亡率有所下降；有些癌症通过早诊断、早治疗，也可以降低死亡率。但因为环境、生活方式、饮食等因素，有些癌症的发病率不降反升，虽然诊治水平提高，但总体的死亡率下降仍然有限。以我比较熟悉的肝癌为例，我国每年新发肝癌40万例，占全球的55%，虽然小肝癌的早期治疗比例已经从上世纪60年代的5%提高到超过35%，但每年肝癌死亡人数仍然在 38～39万例。已知乙型肝炎病毒感染、肥胖等都是肝癌的危险因素，如果能够加强科普教育，督促人们在未病时就注意预防，将可能大大降低发病率。CSCO 未来应更加重视加强对患者的教育、管理，重视对这类可预防癌症的预防工作前移。

　　《论坛报》：请您谈一谈目前国内临床肿瘤学领域存在哪些问题？导致问题出现的原因是什么？如何解决？

　　吴院士：随着专业划分得越来越细，很多医生钻研自己感兴趣的很小一块领域里的专门问题，在看病人时也只是看局部的某个病，而不是看一个整体，这使得对同一种疾病的治疗方法和效果在医院之间、医师之间存在差异。当然也不排除经济利益的驱动，使得有些医院碰到病人不愿意“放手”，就算病人不适合接受某种方式的治疗也要“硬来”。这些问题都可能给患者带来不必要的高额医疗花费，并且增加患者的痛苦。仍以肝癌为例。现在的治疗方法多样，手术治疗、微创治疗、介入治疗、放射治疗、生物治疗，还有中药治疗等。在接诊病人时，医师不应该一味强求一定用某种方式治疗病人，前两天我曾遇到一个肝癌病人，肿瘤2 cm左右，在肝脏下缘，本来通过手术可以达到理想的治疗效果，但其就诊的医院在1年内通过6次介入治疗，不仅未能使其好转，反而使其肿瘤增大到6 cm。这不仅增加了病人的治疗花费，而且延误了手术治疗的时机。要解决这样的问题，除了调整体制因素，加强对医院的管理，消除经济利益驱动力的不良影响之外，还应该加强对医师的教育，让他们跳出自己专业的局限，严格把握各种治疗方式的适应证，制定最适合病人的规范化治疗方案。同时，也应注意根据病人的具体情况，如肿瘤不同的分子分型，制定最适合病人的个体化治疗方案。另外，我们应该针对各种癌症分别制定诊治指南，并加强推广应用指南的工作，这一点非常值得学会和从事肿瘤治疗的医师们的关注。

　　《论坛报》：请您展望未来国内临床肿瘤学发展前景。

　　吴院士：首先从临床治疗上说，现在有些医院已经开始开展多学科合作团队治疗肿瘤，这样的模式必须坚持。将各个学科、亚专业的医师组织起来建立一个精诚合作的团队，共同治疗一个癌症病人。在治疗时从各自的专业领域出发，考虑病人的整体状况，共同讨论、制定最适宜的治疗方案。在这样的模式下，癌症病人的治疗效果更好，治愈率可能得到进一步提高。在科学研究方面，我们的科研工作者和临床医生应该努力开创更多的“国产”新疗法。当前的肿瘤治疗药物基本都依赖国外进口，价格昂贵。我希望临床肿瘤学工作者们能从中国的临床实际出发，将研究重点放在提高癌症的疗效、降低发生率和死亡率上。孙燕院士领导下研究出的国产肺癌药物恩度就是个很好的榜样。在人才培养方面，我们应该加强对医生的道德教育。当医生应该“全面发展”—— 不仅态度好、对病人好，还要技术好，仅有任何一项而缺失其他方面的素养都是不合格的。

　　《论坛报》：今年，在肿瘤领域，陆续有多项由中国学者完成的高质量原创性研究取得了令人鼓舞的结果，并发表在国际权威医学杂志（如Science）上，能否请您谈一谈中国原创性肿瘤研究的意义，您对这些研究的开展有何建议？

　　吴院士：我认为应该强调“转化医学”的理念。从临床中遇到的实际问题出发，用基础研究的技术方法来解答这些问题，从而使得研究成果可以直接作用于临床，服务于临床，以最短的周期使患者能从科研成果中受益。应该把研究的重心放在如何降低癌症的发生率以及提高治疗效果上。以我了解的肝癌领域的研究为例，临床对肝癌进行早期诊断的方法有多种，检测乙型肝炎病毒感染结合甲胎蛋白水平或通过超声诊断以及CT/磁共振成像（MRI），或者联合几项检查诊断。究竟哪一种方法的准确性最高，同时又不会增加不必要的花费？我们东方肝胆医院的王院士通过研究发现了一种检测方法，可以大幅提高诊断的准确性，现在相关的诊断试剂盒正在研发当中。另外，肝癌手术后，各种病人的复发危险不一，目前国内的研究者正在研究预测肝癌复发的因素，并希望找出预测复发危险的方法，对比干扰素和干细胞等生物治疗方式疗效的相关研究也在进行当中。我相信有一天，我们国家在药品生产方面也能赶上国外的水平，也能研发出具有自主知识产权的药品成果。

　　《论坛报》：作为肿瘤学界德高望重的前辈，您对国内肿瘤学中青年临床医师有哪些希望？

　　吴院士：攻克癌症，是一项会一直延续下去的工作。我希望广大的中青年医师，踩在我的肩上继续努力。一定要做个好医生，要不断思考、创新、努力学习，一切从病人的利益出发。年轻人，要认识到自己的使命和重担，不断改革、创新、努力奋斗，这样他们才能够为病人、为卫生事业做出自己的贡献。采访完毕，吴院士不禁感慨“日子过得快啊”，一个医生从学校毕业、实习到成熟，已经是40岁上下，到60岁退休，没多少时间能做贡献。所以，年轻医生要看准一个目标努力奋斗，“我的目标是肝癌，但到现在我们还没有攻克肝癌。我们这一代，把希望都寄托在年轻人身上，希望他们把我们未完成的事业继续开展下去，‘把我国肝癌的帽子甩到太平洋去’。”